彼得·图尔钦（Peter Turchin）2010年在《自然》杂志预测美国将在2020年代陷入社会动荡，其“精英过剩”理论引发热议。
本文详述他如何通过数学分析历史数据，揭示社会崩溃的普遍规律——过多精英竞争有限权力导致不稳定。
从古罗马到现代美国，他的研究表明精英过剩、财富分配不均和社会不满推动危机。图尔钦在维也纳复杂科学中心的工作，结合Seshat数据库，试图为历史预测提供科学依据，挑战传统史学。
此文改编自《新苏黎世报》
2010年，《自然》杂志邀请多位学者预测2020年的全球趋势。在二十多篇投稿中，彼得·图尔钦（Peter Turchin）的文章标题看似平淡——“社会动荡可能在未来十年扮演重要角色”，刊于2月第一期第680页，却因三点格外引人注目：
彼得·图尔钦
首先，他基于历史数据预测美国将在2020年代陷入严重危机；
其次，他并非历史学家，而是研究墨西哥豆甲虫的生物学家；
最后，他的预测精准应验。
2021年1月6日的美国国会山骚乱、2024年选举前关于乔·拜登健康状况的争议、2025年夏天华盛顿特区部署国民警卫队，这些事件无一不印证了他的预言。
如今，图尔钦成为全球媒体追逐的对象。这位在维也纳复杂科学中心（Complexity Science Hub）工作的退休生物学教授受邀在香港的投资者会议发表演讲。他将高额演讲费用投入研究，雇佣更多研究助理，而非追求奢华生活。他坦言：“我连一套西装都没有。”
今年春天，复杂科学中心新办公室落成时，他身着橄榄绿毛衣现身。他的研究方法——“量化历史分析”——通过数学模型探索过去1万年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试图回答一个古老问题：历史能否被预测？古罗马的衰落、蒙古帝国的崩溃与乔·拜登的失败，是否遵循相似的模式？
精英过剩引发危机
图尔钦坚信，社会崩溃的核心原因是“精英过剩”。他在2010年的《自然》文章中指出：“过多的大学毕业生是历史上不稳定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建议，大学的扩招不应超过经济吸纳高学历人才的能力。然而，广泛的教育机会难道不是自由民主社会的标志吗？许多受过教育的人才是国家繁荣的前提。为什么精英过剩会成为问题？
答案在于权力竞争的激烈性。当社会培养出过多追求权力的精英——过去是贵族和宗教领袖，如今是超级富豪和高学历者——而权力位置有限时，激烈的竞争便不可避免。
这种竞争可能导致规则被打破，部分精英因受挫转向“反精英”群体。这些反精英由被体系排斥或边缘化的高学历、有野心人士组成，他们质疑现行精英的价值观、权力诉求和合法性，试图通过动员不满的民众夺取权力。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富人或博士都觊觎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的席位或政治野心，但他们的财富和学历让他们觉得自己有资格跻身顶层。
在美国，特朗普吸引了被“精英”忽视的群体；在法国，玛丽娜·勒庞得到感到被抛弃的选民支持；在德国，选择党（AfD）则依靠对政治建制的不满壮大。
图尔钦认为，这种动态在历史上反复出现。他在2009年出版的《世俗周期》（Secular Cycles）中提出，历史社会可以像物理学或生物学研究自然系统那样，通过科学方法分析。这一观点引发史学界激烈争议。
一位历史学家称他为“伪历史学家”，认为他缺乏对历史学科的真正理解；一位政治经济学家则批评他的理论为“空洞的预言”。但图尔钦坚称，正因历史复杂，数学是理解其规律的必要工具。他比喻道：“过去，天气预报因数据处理复杂而不可靠，如今历史研究也需要类似突破。”
全球最大历史数据库
图尔钦在维也纳复杂科学中心领导“社会复杂性与崩溃”研究组，面临数据匮乏的挑战。古代社会如克利奥帕特拉时代没有统计机构，他从零散文献中搜集数据，创建了Seshat数据库，号称“人类历史最全面的知识库”。
该数据库记录了过去1万年862个政治实体的信息，涵盖领土面积、人口变化、奴隶制度，甚至战争中是否使用战象、女性是否从事建筑工作、农民是否使用肥料或神明是否要求人祭等细节。
研究组通过分析身体高度（反映营养状况）、预期寿命、暴力事件（如私刑、示威、暗杀）及埋藏宝藏数量（暗示社会动荡）等指标，量化历史社会的稳定性。
Seshat的构建充满挑战。团队从古代研究和统计中提取数据，结合人工智能辅助分析，再由历史学家验证数据质量，标注为“推测”“争议”或“可靠”。每周团队会议讨论如何量化希泰帝国的福祉或奥斯曼帝国的动荡。例如，身体高度可通过骸骨或士兵征募记录推测，埋藏宝藏则反映社会不安——若主人未能取回财宝，可能因逃亡或遇害。图尔钦的团队还在讨论如何存储数据并评估其可靠性。
图尔钦的研究揭示，农业生产力和军事技术是复杂社会兴起的关键，而精英过剩和财富不均则是崩溃的导火索。他发现，精英过剩常伴随着“财富泵”现象——精英通过税收优惠等政策将财富集中，导致贫富差距扩大，民众生活水平下降，社会不满加剧。这种模式在古罗马和美国南北战争前均有体现。他还发现，允许一夫多妻的精英社会因继承人竞争，崩溃周期比一夫一妻社会更短。
科学的职业危机
彼得·图尔钦1957年出生于苏联，母亲是地质学家，父亲是物理学家，也是他最大的学术影响。1977年全家被驱逐，移居纽约。彼得·图尔钦时年20岁，已在莫斯科开始学习物理学和数学。他坦言：“物理学已无足够难题。”于是转向生物学，研究动物扩散和种群周期的数学模型。
1997年，40岁的他在康涅狄格大学担任生态学和数学教授，却遭遇职业危机，觉得生态学的重大问题已解决。他笑称：“我没离婚娶学生，而是与生物学‘离婚’。”
在图书馆的探索中，他发现历史是唯一尚未被数学改造的学科。2000年前后，强大的个人电脑和在线历史数据为量化历史提供了条件。图尔钦创立“克利奥动态学”（Kliodynamik，源自希腊历史女神克利奥），将数学建模应用于历史研究。
他不否认传统史学的价值，但认为语言不应是唯一工具，历史理论需量化验证。他引用科学史：“学科成熟需依赖数学理论。”这对许多历史学家如同宣战，他们批评其方法为“伪精确”，忽视历史的人文性。
图尔钦研究两大问题：复杂社会为何兴起？为何崩溃？人类2000万年来为何在过去1万年形成复杂社会？是因道路、灌溉或市场需求，还是城市扩张需要官僚体系？抑或是信仰全知的神促进合作？图尔钦用Seshat数据库测试17种假说，发现农业生产力和军事技术是关键。他还研究社会稳定与危机的周期，指出精英过剩和财富不均是崩溃主因。
为何社会崩溃
图尔钦因“精英过剩”理论成名，但坦言其灵感来自社会学家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他通过Seshat数据库验证，精英过剩在古罗马、法国大革命、阿拉伯之春和特朗普崛起中均起关键作用。
量化精英和危机需间接指标，如身体高度（骸骨或征兵记录）、私刑、示威、暗杀或埋藏宝藏数量。精英定义为有权影响他人者，包括军事、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精英。过去是贵族和教士，今天是企业家、学者、网红或记者。图尔钦自嘲仅为“低级精英”。
精英规模的指标因时代而异，如中世纪法国的贵族数量，现代法国的名校毕业生数量。财富和法律学位是恒定的精英指标。他戏称律师是“最危险职业”，因列宁、卡斯特罗等人均为律师，其辩论技巧利于革命。
精英竞争的迹象包括贵族诉讼、决斗、竞选富人增加及“取消文化”——通过排斥对手提升地位。图尔钦发现，英格兰1688年革命前牛津剑桥学生激增，美国内战前均现类似模式。他引用历史学家阿诺德·托因比（Arnold Toynbee）：“伟大帝国死于自杀。”
社会不公与危机
精英过剩与“财富泵”相连，导致“民众贫困化”。图尔钦指出，民众贫困化并非饥饿，而是生活水平低于上一代，如父母能买房，子女只能租房。大学学位被视为避免下滑的希望，但90%的学生只为文凭而非知识。若无回报，失望者可能加入反精英。财富泵通过税收优惠等将财富集中于精英，扩大贫富差距，引发不满。
图尔钦起初不愿预测现代社会，但2008年奥巴马当选后，他发现美国危机迹象：工人收入停滞、身体高度下降、硕士博士激增、富人竞选增加、暴力事件上升。
你认为历史能预测未来吗？
信息源
https://www.nzz.ch/folio/das-gefaehrliche-streben-wenn-zu-viele-in-die-elite-aufsteigen-wollen-kollabiert-die-gesellschaft-ld.18853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