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乔尔正在加紧抢救北加州的一处房屋,避免山火蔓延。这时一名同事注意到他一侧的脸突然下垂,嘴巴也张开了。
过去六年里,乔尔从燃烧的山坡上滚下来过,曾被毒漆藤扎得浑身起皮疹,他也曾吸入浓烟,连续好几周都喘不上气。这些困难他都挺过来了,这次他也不想让队员们失望。
于是他一直在森林深处灭火,直到一名医生强迫他去医院检查,他可能中风了。
随着医院里医生们的检查,乔尔得到的坏消息越来越多。
在25岁生日的前夕,他被诊断出患有急性髓系白血病,这是一种致命的血癌,通常发生在年龄是他两倍多的人的身上。乔尔也很震惊,他不怎么吸烟,也没有家族病史,他是怎么得病的?
乔尔忘了他的工作。
(乔尔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乔尔是一名野外消防员,在美国,大约有4万名野外消防员负责扑灭野火,其中有三分之二属于政府林业局的正式雇员,另外的三分之一为私营公司工作,乔尔就是其中一员。
自2019年来,气候变化导致山火的风险大大增加,所以政府对这些“合同工”的需求也大大增加。
虽然合同不一样,但大家的工作内容都是一样的。不管是私营还是公派消防员都要站在前线,接受同一个指挥机构的指令,吸入同样的烟雾。
大家都知道,燃烧所造成的烟雾中存在有毒物质,这些有毒物质与十几种癌症相关,包括白血病。所以许多消防员在常年工作后都会患病,有些人甚至英年早逝。
当消防员们生病时,差别就出现了。
根据法律规定,大多数为政府工作的消防员患癌后都会被认为与工作相关,可以获得工伤赔偿金;但私营承包商的消防员就不一样了,他们想要获得赔偿,就必须证明是火灾烟雾导致了他们的癌症——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人错过了必要的化疗和放疗。有些人负债累累,家人无家可归。有些人则受累于家庭,想要带病重返救火工作,就比如乔尔。
医院里,乔尔询问自己能否回去工作。医生们给乔尔解释了他病情的严重程度——就在他入院后几天时间里,他的恶性细胞已经从检测不到的水平直接发展到难以控制的程度。
如果不治疗,他很快就会死去,即使采取医疗干预了,也只有大约一半的患者能活过一年。
乔尔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他得看病,得接受化疗和输血,他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需要很长时间的治疗才有可能好转。可钱呢?火灾季节才刚刚开始,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未来的工资。
(乔尔居住的小镇外,山火烧过的痕迹)
在癌症病房的第一个晚上,乔尔打开了一个在私营消防员中很有名的论坛,上传了一张自己在医院的照片,他稚嫩的脸庞被他长出的胡须遮挡。
“这是我的第六个灭火季了,”他写道。“我今晚9点开始化疗。”他呼吁大家保持积极的心态,并敦促大家保持健康。来自全国各地的消防员们纷纷送上祝福:“你的身后有我们!”“我们和你站在一起!”“快好起来,回到前线,伙计!”
但当屏幕变暗时,乔尔又孤身一人了。他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静脉滴注,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挑战。
乔尔知道当消防员有风险,但他总觉得,只要能平安回到消防站他就安全了。可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病不是偶然的厄运,而是18岁时做出的决定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
乔尔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当起消防员了。此前他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天晚上,他和爸爸看了一部名为《勇往直前》的电影。这部电影改编自亚利桑那州一场真实的火灾,这场灾难夺走了一支精英野火小队19名成员的生命。
乔尔被他们并肩面对死亡时展现出的友谊感动了。
第二天早上,他就去了太平洋绿洲公司应聘,这是美国最大的私营消防公司之一。公司总裁史蒂夫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兴奋又结实的18岁小伙子,直接让他去参加培训了。
(太平洋绿洲公司的老板史蒂夫)
很快,乔尔就成为了一名野火消防员。
这是一份艰苦的工作,消防员们要组成20人的小队,徒步深入偏远地区,砍掉着火的树木和灌木,然后在山火周围挖出一道裸露着泥土、无法燃烧的防火带。之后,他们还要趟过被称为“月尘”的细小灰烬,扑灭余烬,防止酿成新的火灾。
这份工作很辛苦,但报酬也很丰厚,差不多是当地没上过大学的人可以从事的报酬最高的工作之一了。
乔尔的基本工资大约是每小时12美元,不算高,但真正的收入大头是火灾多发期那份可能持续数周的加班费——五个月,收入3万美元。
初次当上消防员的人大约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放弃,要么上瘾——乔尔属于上瘾的那种。
他从小就喜欢运动,跟父亲一起徒步旅行、骑山地车,挑战自己的极限。高中时,他打过长曲棍球,赢得了“攻城锤”的绰号。
现在他用这份耐力来支持他的队友。因为他的可靠,许多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每次出任务时,他都要背着22公斤的装备,再扛着链锯步入森林,有时候,他会在齐头高的火焰中持续工作24个小时。
“感觉不像是在工作,”他说,“就像是置身于仙境。”
大火扑灭后,他会跟其他消防员们回到镇上的野鹅咖啡酒吧打台球。当地人很感谢他们,总是请他们喝啤酒。
(太平洋绿洲公司的消防车)
乔尔用他工作的收入帮父母付了房子的首付。剩下的钱,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山火较少的季节不断对其进行改装,这是他最大的爱好。
乔尔太出色了,他的员工档案里写满了来自林务局的赞扬,称赞他的团队认真负责,在高温环境下工作出色,在扑灭山火的行动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2019年,乔尔还喜迎升职。公司任命他领导一个小组,他细心地教导新兵如何佩戴安全帽和护目镜。但他并没有提供太多关于呼吸防护的指导,因为当时几乎没有这方面的课程,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乔尔从前辈那学的就是,面对火灾,可以用头巾捂住口鼻,虽然这并不能有效阻挡致癌物质。
乔尔买了个带有美国国旗装饰的口罩,出过几次任务,国旗上的白色条纹就被染成了灰色。他推荐队员们也买一个,但他从未见有人戴过。
很快,吸入过多烟雾的后果就出现了。
每次火灾季节初期,整个消防员营地里听起来就像肺气肿诊所一样,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咳嗽着。乔尔也是,他咳嗽个不停,痰也变黑了,有时候,烟雾让他头晕目眩,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现如今,许多国家都定期为野火消防员提供半脸式呼吸面罩。但在美国,林业局却告知消防员们不要在火线上佩戴面罩,因为这会让消防员过热。
至于烟雾的风险,反正政府没说……
而作为世界上最“阳刚”的团队,消防员们往往自己也不愿意佩戴面罩,他们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我肯定会被嘲笑的,”乔尔说。
作为替代,同事们只能互相推荐一些可能有助于缓解肺部问题的药片和茶。
乔尔经常跟那些为政府工作的消防员一起工作,他们的待遇好多了。他们不用清理每一块余烬,居住的酒店和拖车里都有空气净化系统,可以呼吸新鲜空气,而且还有轮休。
而他们呢,就只有老板们的提醒:“吃灰是必然的”、“你们最重要品质的就是忍耐和执行!”
(因为扑灭山火患上癌症的消防员和他们的家属)
乔尔很羡慕他们,他也想过去为政府工作。但另一方面,他的私企职业生涯刚好到了上升期。去年年初,老板史蒂夫邀请他参加培训,准备让他成为一名负责管理整个20人团队的队长。这是乔尔最自豪的时刻,年轻的他开始想象自己将为这家公司奉献一生。
这时候,乔尔什么都不怕了。
其实,乔尔的妈妈是一位癌症退伍军人的护理协调员,她无数次劝说儿子在火场中要佩戴口罩,但乔尔告诉她不用担心,“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可最终,他还是患上了癌症。
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医院的账单也开始陆续寄来:验血880美元,住院一晚15030美元……
乔尔希望工伤赔偿保险能帮他解决一部分费用。
他去了太平洋绿洲总部,询问如何申请赔偿。他身体虚弱,无法开车,所以是父亲开车带他去的。他们俩忘不了当时史蒂夫的回答:“你没办法证明这是工作导致的。”
回家的路上,乔尔崩溃了。父亲则努力压制着对史蒂夫的怒火:“我简直不敢相信,乔治为他工作了上千个小时。如今乔治一有麻烦,他马上就变脸了!”
史蒂夫却有自己的说法,他说自己同情乔尔的困境,但他觉得自己对乔尔的病不负任何责任。
“说到底,他才工作六年,真的会因为接触野火烟雾患癌吗?”史蒂夫更关注眼前的危险,比如倒下的树木或链锯对消防员造成的伤害。“癌症甚至不在我的十大担忧之列,”他说。
而且乔尔的案子可能会提高他的保险费,这已经是他仅次于工资的最大开支了。他可是个老板,得考虑公司收支的。
即便如此,乔尔还是在努力争取赔偿。
按照法律规定,在保险公司审理他案件期间,他是能得到部分误工费的。这笔钱足够让父母在他住院期间,住在附近一家汽车旅馆里了。
(乔尔和他的父亲)
乔尔是癌症病房里最年轻的病人之一,他决心要坚强地活下去。所以每天他都要扛着输液架走几圈,再跑上几公里。护士们为他加油,可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2024年8月底,乔尔第二次住院时,他几乎已经下不了床了。
一天晚上,他偷偷查了一下急性髓系白血病的存活率:70%的患者在确诊后五年内死亡,这意味着他在30岁之前就要去世了。
野火烟雾中含有苯,这是已知的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病因,研究表明,消防员死于血癌的几率更高。所以乔尔的医生劝他哪怕病情有所缓解,也不要回去当消防员了。
乔尔不情不愿地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他通过白血病基金会申请奖学金,想成为一名树艺师。他在申请中写道:“患上癌症让我很快明白了生命的宝贵,也提醒我,如果不加以照顾,所有生命都可能消亡。”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乔尔每天都因为感染进出急诊室。
他的骨头疼痛难忍,每天要服用15片药来控制化疗的副作用。有一天,他收到了保险公司的一封信,信中写道:“经调查,你的工作并不是你患病的主要原因。”
(因为化疗,乔尔已经没有了头发)
乔尔的天塌了。他现在已经没有积蓄了,他们家减少了食品杂货的支出,信用卡刷爆了,他母亲也开始加班,可他还有几个月的治疗费用需要支付呢。
这一切让乔尔精疲力竭,他的治疗有效,但他还是很虚弱,连爬楼梯都需要手脚并用。医院也已经连续两次给他寄来未付账单的催款通知了。
秋天过去了,他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他进入的是政府部门而非私营公司,情况会有多大的不同。
2022年,美国一项联邦法律规定,消防员可以自动获得工伤补偿。规定适用于多种疾病,包括14种癌症。在加拿大,这项立法甚至包括了私营公司的合同工,但美国没有。
乔尔本可以就拒保一事提出上诉,但癌症的病因实在太多,我们人类对癌症的认知也很不到位,他想要证明是工作导致了癌症,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消防员和家属尝试过。俄亥俄州一位患有睾丸癌的消防员在法庭上打了两年官司,目前仍在上诉。加利福尼亚州一位死于食道癌的消防员的遗孀和子女在争取保险赔偿的过程中失去了家园。
2024年12月,在最后一轮化疗结束后,乔尔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洋绿洲的信封。里面是一张仅仅几百美元的年终奖金支票,还有一张字条:“希望你身体健康。”
然而这笔钱意味着他终于能付一两笔账单了,乔尔松了一口气。
(乔尔与父亲拥抱在一起)
看着负债累累的家庭,身体有所好转的乔尔开始幻想自己能再次在前线加班赚钱。一年一度的招聘通常在雪融化的时候开始,需要进行45分钟的徒步耐力测试。他想知道自己能否通过测试。
于是在圣诞节后不久,乔尔又试着徒步了。
起初他步履蹒跚,走几步都费劲。但到了开春,他已经能爬上镇上的山脊了。
医生告诉他,他的病情已经缓解。但如果癌症复发,他就需要进行骨髓移植。不过乔尔已经看开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反正都这样了,不如痛快地活一把。”
今年3月,他申请成为树艺师的奖学金申请被拒绝了,信中说,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太多了。
几周后,乔尔跟父亲进行了一次漫长的上坡徒步旅行。乔尔告诉父亲,他要回去当消防员了。父亲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我知道你热爱这份工作。”
(乔尔当消防员时的样子)
乔尔很感慨,“我从没想到我能做这么多事,说到底,能活到25岁,那我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病情好转后,乔尔以为太平洋绿洲的人可能会联系他让他返岗,但他始终没收到消息,他也没有勇气联系过去的同事们。
确诊一年后,也就是今年的七月,他开始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阿拉斯加有成为政府消防员的机会,那里的山火比全国其他地区加起来还要多。这成了乔尔的目标。
他的父母给他买了一张600美元的机票。
出发前四天,乔尔最后一次去了太平洋绿洲,他要去拿自己的工作记录,同时,他也希望史蒂夫能看到他,挽留他。
在办公室里,乔尔闻着熟悉的木屑味,再一次恳求史蒂夫:“我得了癌症,身无分文,我连五块钱都没有了。”
史蒂夫表示抱歉,但乔尔的身体意味着这份工作不再适合他了。他说:“这就是生活。”
乔尔把心爱的摩托车推进仓库,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背包。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天,他坐在湖边,跟父亲一起钓鱼。他的手指僵硬,这是他生病的后遗症,父亲帮他绑上了鱼饵。
(乔尔和父亲一起钓鱼)
第二天早上,乔尔26岁了,奶奶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她不知道乔尔马上就要登机了,就问他有什么好玩的计划。
乔尔刚要回答,声音就哽咽了。他感觉所有的一切——残破的身体、债务、未来的不确定性——一下子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回头望了望家门,然后戴上墨镜,走向卡车。
父亲跟在后面,“走吧,伙计。”他轻声说道。
乔尔看到镇外山上烟雾缭绕。他想,全国各地有数十处大火正在燃烧,他希望自己能很快抵达其中一处。
(乔尔正在等待飞机起飞)